易潺

是不是世界老这样总这样。

《暗涌》上

*玉禾

*夏禾视角 第二人称


你想死的时候只有十八岁。

    

   

青年人的十八岁,表盘上金灿灿的一小格,对万事万物都仅仅是“高看一眼”。你呢。你也十八岁,偏偏喜欢待这儿耗着大好时光——跳蚤市场。一说卖旧货的,显得很俗套,你老派一点,讲:人们给不要的老东西重新安置归宿。

  

你摆旧书摊,烂了半数的纸张在风里翻,书往地上躺,人在板凳坐,跳蚤市场总归是比大桥底下舒服,不会有瘪三朝你滋牙花儿问:多少钱呀。你向里掰掰指头,节节作响,心想:那么十根肯定是不够的呀。你好心好意,菩萨心肠,高兴地再赏他一脚。

  

你一派安闲,等着有人帮忙轧平书页,而你只需支出千分之一的余裕来招待。

   

怎么这么小气?你问问自己,看看来来去去的人,都是到过十八岁的,却已经不知道被什么沁坏了——掰开来,簌簌落下的,尽是些混着烂鹿茸散发的血脂味、被丢进火堆烧透,也馀有肉欲的臭味的东西。

  

你怎么也是这么个东西?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

你从小就聪明。福利院里长几岁的小孩儿也打不过你,你学什么都快,你不发问,你光看,就对事情有了十足的把握。无论什么时候,你都是给出答案的人,给其他小屁孩儿解答生词,替那些盗版安徒生童话的作者将设定圆得天衣无缝。你第一次发问,是在七岁——你被一个壮年男人按在出租屋的木板床上,你看着天花板,停转的风扇幻成浪,你望见一只苍蝇,黏在一枚螺丝的锈上。

  

就你曾经观察到的下结论:院长是一个体面人。鼻梁上的汗待不够五秒,就会被叠得方正的手帕拭掉,架着金丝边的眼镜,戴一块做工讲究的石英表——你替人跑腿,途经腕表店撇过一眼,标签上的零工整排列,精确地,秩序井然地,构成你对这个人的印象——此刻它们成为一双收紧的手,钳在未成年人细幼的颈上。这个人刚刚叫我什么?意识有些浑了,你想你还能吐几个字,于是你用称得上是天真的,甚至是求知的语气,对着男人发问:

   

“「骚货」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

    

你逃了出来。

   

实际上,那或许说不上是逃,开悟的契机是成年人一滴咸涩的汗落进你的眼眶。你想起自己从小就觉察到的,远胜过同龄人的力量,你在成年人的体重下缓慢挪动,将膝盖及相应的肌肉调动出一个活动的空间,你直觉性地对准,发力,肉和肉撞击,你后来想:这倒也遂了人家的愿。

   

七岁,一枚纸做的月亮,边缘却已经锋利得好像什么都能轻易割开来。你给这枚月亮巨细无靡地上色,用一种稀世且烂俗的粉色。染料来自哪处呢?难道是濒死螳螂充血的眼睛?你的心智就这样以一种夸张的速度自我抽条。

    

当晚,你在惨叫声中踩碎眼镜,用手帕整理出余裕,而后捡起腕表,进行流浪。

    

    

什么地方不能活呢。什么地方都可以。老天在皮相上厚待你,你聪明伶俐,粉粉嫩嫩一张小脸,去餐馆当吉祥物,口称是老板的远房亲戚,捧着饮料推销,见谁都叫哥哥姐姐,餐馆人气上去,你跟着就能赚得一笔。你想,老板待你很好,老板娘也是,食客也都心善,有时塞小钱,有时也塞零嘴。

   

可恨的是,不可久留。

  

你看着人类,那种发腻的,蒸腾起腥味儿的东西,它又一次追上你了,它爬进你熟识的普通人们的眼睛,柔媚地看着你:快跑吧。快跑吧——再不跑,我要把他们吃掉啦。

   

  

起初你还想挣扎。十岁,你用消毒了的刀片刮花自己的脸,你试图用那片被血染到深红的纸月亮割断身体内部奔腾的汛水,纸月亮掉进水里,不曾发出声音。你向来知道你的身体里,扎根着一样你从未触摸过的,以一种尖锐表现存在的事物,你的月亮沉下去,便被刺破了——淌出的染料延展开来,汛水上翻腾起金红的花。

你不是被自己刺破的,钉死你的力量来自别人,钟爱、痴迷、贪婪、恐惧,色是刮骨钢刀。你被唾骂声塑造形状,你失去面目,失去手足,声带、肋骨、胸腔——你成为一尾火红的鱼,你再也没有力气爬上岸了。

  

 

你恨了一段时间。

  

这段时间,你靠你的能力——你慢慢摸清它了,你叫它“息肌”,也有人叫“天生媚骨”——操纵着男人们的性欲,过得如鱼得水。一尾火红的鱼,拨开血流向前漫无目的游,这是哪家的主卧?你被请为座上宾,女主人的叫骂声、男主人虚伪的劝阻及爆发,摔碎的瓷碗,扯烂的画幅,老迈的金龙鱼伴随水与玻璃碎片倒下,屋子里的一切活物都在受刑,亲近之人剑拔弩张。一道窄窄的门,什么都没挡下。你听着一切,一个清脆的巴掌声,万响都安静了。你听到男人抱着女人,嚎啕着哭了起来,黄粱一梦,幡然醒悟,终于站到情理与道义中,咒骂一切的元凶。你在这时离去,姿态仍然轻盈,你分文不取,也不曾给予。你想,其实这里很好,餐馆很好,福利院也很好。

     

哪里都很好,

哪里都很好。

     

  

你对异人有概念是在十五岁,那时你想故技重施,却被立刻发觉,对方躲开你附着息肌探去的手,警戒地问:天生异人?

  

你从这里开始,才完全明白从你记事起就伴生的事物,让你成为了一个什么东西。

       

  

十五岁之后是什么呢?你混在同类堆里,试图看清自己。你不讨厌自己的名字。「夏禾」。你四处晃悠时,喜欢往郊外跑,路过种着禾穗的田野,总要一头扎进去。这么淡的植稻,二月而生,八月成孰。不结漂亮的花,即使成片垂穗摇荡起来,也至多是让风声更杂一些。同伙打趣,五月的禾杆是什么?你大笑着接上歇后语:夏枯草。

    

人却望着云层厚重发黑的远处,眼睛里没有光。

  

 

人如浮萍,如转蓬,谁管你天性柔韧如蒲苇?迎头暴雪密集,你想四季不分狂长,尾穗金黄发亮,那你就要把自己当成一把刀,一尾鱼,一名斗士,身不由己,己不由心。

    

你试图透过一双双眼睛看自己,你形态奇诡,总在变幻,你想看到一些——你说不上来具体的,可你不过是想看到自己而已!看到那枚纸月亮,纵然已经被浸到发皱,无法修复,你也想看看它。有那么难吗?

  

但那些眼睛看过来时,你给自己解惑:有这么难的。纸月亮苍白锋利,又纤薄幼弱,什么都染得上,要想洗去染料,却也什么都不剩了。那些眼睛肉欲地看过来,你便也是肉欲的了。于是直到十八岁,你看到的自己,是一把形艳而锋冷的刮骨刀,一尾会点火的游鱼,一个异人,一名斗士。

   

一切周而复始。你永远只能用那些眼睛看自己,这有什么意思?重复咀食一些令人作呕的片段,只会让人更加焦虑、反胃,你迫切想割开什么,人生或者自己。你想跟世界做了断的年纪,统共起来只有四道笔画。

    

  

那一年,你收拾了一些不要的老东西——大多是书——来到上清鹰潭的一处闹市,道都的人事物都太慷慨,跳蚤市场也有好山好水依傍。湿润的松树香乘着风,浓一阵淡一阵地嗅过你额头、面颊、嘴唇、眉眼,纸张重又弥合的动静也轻柔,没有声音地捎来一味冷香,你仰起脸,一颗月亮蹲下来,清辉有一双人类的手,细致地平整每一本狼藉的老东西。

  

  

你遇到张灵玉时也只有十八岁。

  

 

一颗货真价实的月亮。这是初印象。哪管后来的呆头鹅先生,摩羯佬儿,牛鼻子道士呢,这个人太有迷惑性了。从前世界是一张罗网,是荒芜不定的野地,你埋伏着,等乌云凝聚磨灭你,磨灭所有脆弱又多情的生灵。

  

但从这一帧伊始——

 

一场动荡一切的转机,细声细气的,降落到你怀里。

    

“道长,买书么?”你笑吟吟,隔着手套按在他手背,指心绕着关节轻轻打一个圈,你来者不善,欲搅浑一亩清寒。张灵玉眼神惊愕,闪电般抽手,而后才姗姗地知道脸红,说:“我只是看你姑娘家的……”

  

姑娘家的什么?他又吞回去半句。你便轻佻地猜起来,“盯着我看多久了?”

  

处理器过热,月亮宕机,失去响应,慢慢爬上红云。碳基生物是不是很狡猾呀?你毫不回避地追着他眼睛,他迟一步,被你望进去。小道士大脑都紊乱成毛线团了,眼睛竟然还是一眼望得到底,池子一派清澈,铺满光洁的鹅卵石,没有泥沙,闻不出一丝一毫腻人的腥气。

  

 

一面新雪。你似乎真有惋惜。好惨,要被我糟蹋了。

  

  

你怎么想得到你才是那个被骗的小朋友?

  

这个人不自觉地,向你展现出一味你从未领教过,明晃晃、雪亮、无害的好意,你蜜蜂遇花蜜,蒲公英乘微风。而人类的一面你告诉自己:好危险。

  

起初你以为是单方面的祸害,后来惨兮兮地爱进去了,终于也萌生妄想,你也沦落到这份上,想起两脚兽世界的无形规矩——有求必苦。

   

 

年关岁暮,张灵玉此趟下山替师门来置办年货,总要回去。临行前你邀请他吃酒,宴上小菜周全,一碟碟米酒盛上桌,小道士除了师门聚宴上被长辈哄骗着抿那么几口,向来酒色财气一样不沾,他不设防,你撂倒得轻而易举。光喝酒多没趣,你眼风噙着笑诱使他行下酒令,输的人不光吃酒,还要讲一句赠对方的祝福。

  

结果就是,你局局都赢,他被杀得丢盔卸甲,憋祝福憋得唻,好端端一张小白脸,砣红胜过熟虾。

 

最后一碟了,你估摸着他的酒量。

 

张灵玉长久地沉默。

 

而后是自喉管艰难挤出,稍显变了形的字眼。它们七扭八歪,几乎不成句意,落在空碗碟里,却敲出玉石般清脆响声。

  

  

“我希…望你、可以…一定要…长命……百岁。”

    

  

道士仰面倒下,没有毛毯,只盖一被昏昏的灯。

  

你守着张灵玉睡去。

 

    

你方兴未艾,已然迟暮,安静时,是一种心里始终絮絮叨叨的沉默。张灵玉,你要回去,我也得回去,可我却不知道回哪里。你们龙虎山寒食开坛做法,孤魂野鬼也有地可留,我这种俗世的异人又去哪里呢?名门正派容不下我,龙虎山是你可依傍的归处,却不能是我的枝头。

  

“张灵玉,我想去一个地方……”

  

到底是没有讲出口。

  

  

后半夜你安静地望着小醉鬼。

   

  

他被酒精醺花了的眼目,脸颊上飘着的绯红轻云,胃里翻江倒海时蹙起的眉毛,肩头缠纠的发尾,你都一样样柔和地看过来,看完了,倏然惊醒,才发现听张灵玉酩酊大醉地打一声无师自通的嗝,你也不作怎样反应,只隐隐露出轻柔的笑意。糟糕,你叹一声气:被诱惑得走不动道的人原来是我。

   

   

你后来还是有留下,你想多看看他。

    

你的心上人,瞒过山门喜欢一个女孩儿,课业做足之余,常自发揽下下山的务事,你想老天师是何等精明,怎么会看不出来关门弟子已经浸在了汹长的爱意里。只有牛鼻子道士本道,自囿在一种自负的自持里,不肯点破,好像这样才是一种保护,替你也替自我。

    

可猫呀猫——你摸一摸猫咪紧致滑嫩的屁股,他只是重重地瞪回来,却连张牙舞爪的样势都不露了,你得寸进尺,再用力捏一捏,趁他还未反应逃之夭夭。耳后缠着他亲手别来的桃枝在风中动人摇荡,你听他又羞又气地叫你姓名,春风得意地想:你什么时候防备过我了?

     

   

你这时已经看到爱。

  

  

你却是没有跟他讲过爱的。

正如你从未揭下那副黑色手套。

   

  

天生媚骨不由你,你越与他亲昵,近距离嗅到他气息,越恨自己。伤痛、欲念、流动的阴暗,那都是属于你的东西,纸月亮在泥黄汛水里浆洗十数年,你再也拿不出一个完整的自己,敞敞亮亮地露给他看了。

    

   

你想死在十八岁,想活在十八岁,恨在十八岁,爱也在十八岁。

   

你全部的煎熬都在十八岁,你不再把自己看得很轻,你知道要爱自己,就没办法不恨自己。

   

你全部的解答也在十八岁,你要去到一个你可以活下去的地方,你要学会接受自己,你要将自己摘出来,从别人的眼睛里——

  

你要与张灵玉在一起,你要爱。

   

    

可如何爱呢。

   

你同他摘过荷花,采过莲蓬,你被雨后稠湿的泥地粘掉船袜,也兴致很高赤脚回住处,张灵玉见过一次你起泡的脚底,第二天说什么都硬要背你,你拗不过牛鼻子,由他驮着经过闹市,路旁好心的三轮车师傅大惊,哪能回事屉!大概以为碰到社会新闻了,热心肠地就要上来帮忙。张灵玉平和地摇摇头,竟然又把背上有逃跑意图的你再向上托一点。

   

你难得捱不住一回,耻心发作,脸埋进他颈窝,趴到肩头冲他耳尖呼气,目睹道士定点响应般颈后成片蒸起的粉色,你心口爬上酥麻痒意,那感觉就好像小熊荡秋千……这个比喻好土。那好吧!像一百只宜家鲨鱼围着你跳舞。

     

你趁他不注意还给他扎粉红小辫,逗得他气急了追着你跑,你引他到过稻田,遍山遍野的金黄麦浪,一眼望去,视网膜也拓上金灿灿的残象。追逐时稍有不慎脚下踏空,你顺势捉住他腕,也请他落难。他错愕地压在你身上,人与人的体温贴着衣物蒸出热来,你仰着脸凝视他,半腰的稻穗无限高,高成穹顶下的一屉蒸笼,将你与他罩上。张灵玉的薄面里透出通红的馅儿,一只包子,饱满晶莹,看上去便食指大开,馋得你真欲将他从上到下捏出一个浑圆的褶儿。

     

未果,被包子本尊拍落,摩羯佬儿口嫌体正直,嘴上还嗔怒似地要放几句狠话:“真以为我不敢动手吗!”眼睛却已然无计可施,露出些求助意味,好可爱。你亲一下他气鼓鼓的脸颊。

   

  

你们也往山上跑,开春的气味乘着风,灌进他的道袍,灌入你的领口,你们跑到头发里净是风,衣服里也净是风,跑到山头,星也探出芽了,两颗脑袋捱着看月亮,遥望波光粼粼的夜空。

    

你喜欢哼歌,趁此时晚风太燥,兴起衔几句粤语涤软了调,又不正经对待,唱两句便低下声来。他茫然一顿,看过来。怎么?没听过瘾呀。你盈盈笑,信口再起一调,像念又像喃地与他唱。

    

——未啜我唇,怎知我心头小鹿未奔。

    

“唱得什么?”

  

“唱你不解风情。”

  

   

你就打算这样爱,轻飘飘,显得一切都不过速。没有失控,就没有歇斯底里,没有看破,一切都安全无误,他张灵玉再恨得牙痒痒,你也还不算祸害,只姑且是装腔作势的坏女人。

  

你想你把玩男人的欲念,自己也成了蛇形的怪物,张灵玉不识好歹,竟诚心邀你入住心湖,你一眼看透他,湖里没有比你更可怖的生物。你诱惑所有人,通常是五分钟,你的毒腺就能够攻破一个活物的防线,息肌侵蚀溶化理智,你的刀尖吊诡地落下,便如同毒牙咬合,信手缔结一个洁白而致命的吻。

  

你不曾亲一亲他,一个原因是:你不肯将他也刺破。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:你要吻他,就不可回避让他看到毒牙。

  

好难看的。张灵玉,不要盯着我的不堪看。

   

  

彼时你已经打定主意,全性保真,你越过学说径直看到它的价值,名声好坏向来非你看重,但它供你容身余地,你不多奢求。动身定在夏天,张灵玉一无所知,临行被你挽着手拖去看烟火大会,火线笔直跳升,人群一阵屏息,砰——大响炸落,遍山遍野的花都在夜空盛放,你仰着脸注视明亮如昼的夜色,知道所有人都被美景捕获时,张灵玉在偷偷看你,你不打算点破,你俩差不多出息。谁让人群欢声笑语,你也恰好在偷偷难过。

烟在云里消融了,你天亮就要走。

    

夏日烟火大会,旅馆总是人满为患,你早有预料,提前只订一间。张灵玉当即就要拒绝,你瞪他,“我还会吃了你不成?”顿一顿,又坏心眼地先发制人:“还是灵玉真人有非分之想呀。”

  

  

非分之想——哪里非分呢。你在浴缸里将自己泡热、泡软,直到全身都是藕色,像给自己烹调。到火候了。你支他出门去前台捎些夜宵,张灵玉本就遭水声扰得魂不守舍,应了“好”便出门。你赤身踩上绒毯,用一种挑剔的眼光打量镜中人形,未拭干净的水珠随馀有的热量蒸雾了镜面,蛇的轮廓在一片白茫茫后若隐若现。你这时拧巴起来,跟自己较劲。你想你这样处心积虑,为了谋他一个非分之想;而清辉干干净净,就将你蛊惑了。

好不公平。

   

  

他进门前还周到地敲一下,你轻快地叫他进来。门扉转开,道士愣在原地,取夜宵的楼层灯火通明,此时明暗倒置,他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,下意识茫然地唤了一声你的名字。

    

“夏禾……?”

   

你从背后抱住他。

   

你褪下手套,息肌自然地覆上手心,你给月亮一个渗透性的拥抱,早早就被浸软了的一部分无骨地缠着他,一丝吐气都绕上他的心。

    

   

灵玉……

留下我吧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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